双瞳

五星一星出格，二三四星淹没。


    影片很压抑，特别是在没有背景音乐的前半部分。
    关于穿过五狱而成仙的那块，让我想起了那些打着成佛的旗号而杀生、淫乱求供养还百般抵赖的密宗。
    这个世界是一场虚幻的真实？或者，这个世界只是一场真实的虚幻？
    当你认为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可以像影片中死者体内的高水平的多巴胺和5-羟色胺所营造出的感觉一般，你可以身临其境，或在地狱，或在天堂，只在一念。
    如果你认为它是假的，那它便是假的，可以像那些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的信徒一样，你可以毫无怜悯之心，在你看来，这些被杀之人便是阻碍你成佛、成仙的邪魔所幻化，杀之如超度。
    历史上有不少关于『淫僧』、『妖道』的记载，读之令人咋舌。他们在干嘛，很简单，他们在按照自己的信仰去修炼，但是他们理解错了，修偏了。当到了一定层次之后，这个层次往往还是那些长老级的家伙才能攀到的，他们便开始离我们的世界越来越远，至于亲情友情之伦，一概弃之。
    人在为了脱离概念的窠臼而不断抛弃概念时，很容易陷入另一种无形的窠臼，那就是『皆非』的窠臼，陷在里面了，那就是死在了求仙的路上，换句话说，变成了另一种也具有法力的东西：魔。
    『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这句我在《大般涅槃经》里面看过，是世尊对迦叶所说的偈语。原句是『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道家时常引用佛家的话来说明道理，这点无所谓，都是同一种智慧。不过感觉编剧对偈语的刻画是侧重于后半句了吧，所以梁家辉在被迫吸入那种致幻的霉菌开始『离形于体，至于神游』之后，又被对女儿的爱怜之力拉了回来，最终还是没死。据说，影片的原先结尾是模仿了道家用语，少阳太阴，有爱不死，内地放映的则是佛偈。编剧挺有意思的，也真不容易了，扒了这么多经书能找出两句道理类似的话来，一个港台用，一个内地用。
    影片中的那位双瞳的妹妹，应该是没成她希望的『仙』。虽然貌似是『离于爱』，实则是『弃于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最终再怎么『勇敢』也还是堕入了幻相之中，枉费了双瞳这么好丹身。『离于爱』是让人看清楚、看明白，便是『实观』，可以实观了，便是『观之以无常』，当人懂得了之后，便不会为之生忧为之生怖，遂畅行无碍，着而不染。但是如果认为自己懂了之后便反其道而行之，恨之恼之欺之杀之，实则还是换了一种形式为之忧怖，根本没懂。
    她那胎死的双瞳姐姐，应该也是离仙差着微妙的一步，只是脱去了肉形而飘着，这对双瞳姐妹原本是要借着前世累积的机缘而成仙的，可惜了，这次要堕入地狱最底层了。不过那貌似成仙的梁家辉在影片情节上就弱了，难道只凭一个黄火土名字就算是有宿缘了？即便是影片穿插着刻画他铁面无私、他如何富有爱心，都还欠缺笔墨，有拼凑之嫌。
    不管再怎么说，这部不到两小时的东西可以把这些深奥的概念罗列一遍，拍得紧凑，可以啦，算比一般说教的片子好多了。
    我也用一段偈子做结尾：
   『爱别离时。心不生恼。观无常故。
      受乐受时。心不耽荒。观苦无常』
    -----《优婆塞戒经》

       道教追求的成仙，与道家追求的天道。看似殊途同归，实则两不相干。
    这是一家之言，是题外话。
    再说说我关于这片子看到的东西。
    想成仙的是那两个双胞胎姐妹，她们之前在真仙观里修炼。前一世，或者前几世，修得一些火候，但是渡劫还不够，所以当时没有成仙，而是尸解之后放出元婴，转世成为十七年前的双胞胎。
    两人出世的时候，碰到意外，死了一个，而这一个不知为何，用活下来的谢亚理的话来说，就是胎中成仙了。而谢亚理则需要继续修炼渡劫，通过杀人魈来成仙。
    黄火土前世与她们两个，有没有渊源，不敢乱说。但他是这一世里，谢亚理成仙的关键，因为他代表的就是火土两气。有人说，黄火土也是要成仙的，还说和片子里提到的黄大仙有关。但，黄裳在传说中已经成仙千年，得到民间香火供奉了，按道教成仙逍遥的理论，是不可能再入轮回的。
    那谢亚理临死也就是成仙前，说黄火土也能成仙，要带他一起走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报答这人带来的火土两气。
    至于反复说的安排好了的，是谁在安排，而又是怎么安排的呢？答案就是那个已经成仙的妹妹。她在那片子中反复出现的离奇枪击案里，夺舍了黄火土的女儿，救了黄的女儿，还让子弹离奇的转弯，杀死了黄的妻舅。从这里开始，一直到黄的女儿开口喊爸爸，都是这个成仙的人霸占着黄的女儿的身体，而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她的道友或者说是她的姐姐谢亚理在这一世成仙。
    也正是因为这个没有正面出现的仙人的存在，谢亚理才招揽到信徒，把前世所居的道观搬来，还帮助谢亚理闭关修炼和杀死五个人魈。
    仙人的计划就是把代表火土二气的黄火土，引入局，在最后关头，让他送谢亚理一程，完成升仙的仪式或者说最后的历程。
    最后，仙人完成了计划，原本准备带黄火土一起走。但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黄火土的女儿，一声爸爸，把黄火土喊了回来。他有了爱，有了牵挂，就不想成仙离开了。
    而导演也在最后打上了四个字，有爱不死。
    对，这里面讲的成仙其实不就是死么？双胞胎中的妹妹生下来就死了，她姐姐反而说她是直接胎中成仙，而谢亚理最后被黄火土乱枪打死，则也是成仙的最后一个仪式。
    追求天道是道家的一种学术研究，而成仙则是道教对于凡人的一种宗教诱惑。
    成仙又被称为得道，两者混为一谈，也就显得格外扑朔迷离了，但它的魅力，又正是来源于这种看之有物，触之不得的神秘感。
    相辅相成又有所冲突

用宗教来禅述电影所想表达的主题，同时有黄火土表现出一个人在内外困境时压抑的性格。我觉得这部电影并不在说案情的离奇，破案也没有那么曲折。而是在说“解脱”，无论是精神上的解脱，或是寻求宗教的方式“解脱”。在电影中的“解脱”显然都是错误的，所以，导演最后安排了黄火土复活的生机。是亲情唤回他的生命，又或者没有唤回。但已被判定死亡的他，在女儿禁语两年后终于开口叫出爸爸时，不断的流出眼泪。无论他是否复活，我相信，他心里已经解脱了。

所以，解脱一定来自于内心。宗教也好，任何方式方法也好，都是指导如何释放内心，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那一定不是悲伤的，也不依靠邪术，那一定是温暖的，一定与生活相依，一定需要亲情与友情的支持。

双瞳不是恐怖片，具有一定的哲理性。虽然想成仙的女孩这个桥断安排的比较粗暴无语。黄火土还是非常可圈可点，把压抑、挣扎、勇气、对家庭的向往、对生活的憧憬、对同仁的友爱、对职责的忠诚……以及这无数压力之下人性的方方面面都还算表现的淋漓。

因爱生忧，因爱生恨，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恨。这是影片最后引用的交阯罗浮山出土碑文。这里说的“离于爱者”，我个人认为，绝不是让我们不去爱，不心存善与温暖，而是不被爱所束缚，不因爱而去捆绑，爱是给予和宽阔，不应是占有与获得。大爱是爱，小爱才应离爱。

同所有经过漫漫时间长河浸润的古文明一样，中国式鬼故事的根基就在于那从自身千年演化的自然发酵中孕育出的一套完整“世界观”。古埃及人有afterlife的信仰，由此生出木乃伊、金字塔这种合情合理的奇观。今人大呼诡异残忍，可在当时的人而言确实再理所当然不过。而这种完整的世界观的妙处就像一颗拥有强大活性的种子，包容又浓缩了文明的重点基因密码，只要条件合宜，祖先们创造的宇宙便能在千百年后的未来借子孙后裔们的躯壳上演“复活”。这种复活悄然萌芽的迹象，可能就是一枚“宁可信其有”的平安符，可能是游览一座幽暗古宅时油然而生的憋闷之感，也可能只是在一部颇具说服力的恐怖电影中体会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兴奋。于是，你得以与那个宇宙重新连结。

《双瞳》中提到的道教某种修炼方法“尸解仙”，名字真是又吓人又惊艳。因之前看过一篇类似题材小说《阴间到底是什么》，里面也有提到过这种“修仙方法”，当时心下就悚然。所谓的成仙，并非一直以为的驾鹤西去般飘逸潇洒，也非爬天梯那样奇幻天真，而要先经历最恐怖的死亡才能达成“羽化而登仙”。并且这种要寻求机缘的死亡充满了处心积虑的偏执，为了一个未知的“仙境”需要忍受人伦的斩断，肉体的痛苦，乃至最后一刻灵魂的孤独。弄不好就功亏一篑，被困在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阴阳间。但可怕的是，只要摸到一点点这类“法门”的人，都渐渐变成了疯狂追求“得道成仙”的实践者，他们完全抛弃了今生做人的过程，仿佛这肉胎不过一个容器，只为了最后求一个“尸”的结局。他们完全功利性地处置凡人看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金钱名利这类身外之物自不必说，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必要时刻可以助自己成仙的骨血至亲也残酷欺骗与牺牲。

面对质疑或者偶尔的内心拷问，那套系统既许诺了自己天大的诱惑——从此脱离人世痛苦烦恼，成为低级凡人所羡慕的高级存在，长生不老；又有绝对的权威——所谓天道，只有跳出人间框框外，站在更高维度才能看清，成仙即是帮助你看清，那些被牺牲者自是有其因果，你杀死他可能也是帮助他，自然也不会受到惩罚。这种阴狠残酷的强大力量，同时具有无法反驳的暧昧，符合中国人对自然神秘莫测“善恶两面”的现实主义观察（天地不仁，却仍然是万物匍匐依循的天道；收获需要付出同等代价，那么成仙自然需生命的代价），而长期在动荡历史中被训练出的对他人倾轧与对自我屠戮的麻木乃至内化认可，也使得这种操作方法成为了一种合情合理并且“可操作”的正常方式。

对于野心家或者欲望被压抑的绝望者而言，这种“世界观”具有安慰剂与正当化某些残酷行径的作用。古来，帝王是最大的野心家代表，且有条件追寻；而一些底层百姓常常是被欺压、在现世里连基本欲望都难以正常抒发的人，若得到机会，自然也会去努力争取另一个世界“幸福”的门票，且不介意以抛弃现世为代价，毕竟现世充满了比成仙过程好不了多少的折磨苦难。

“鬼”与“仙”在这种体系下似乎只是弱者与强者的区别。电影中，作为“人魈”的，被打入地狱，即是“鬼”，而要成“仙”的，需要走过五座血淋林的炼狱，然后方能“飞升”。不是纯洁空灵的小仙女（虽然女演员形象有点这个意思），这类“仙家”法力可能高强，但又邪气、接地气。在东北一些地方也有“出马仙”之类的称呼，似乎在传统民间认知中对“仙”的理解就不同于西方的“fairy”仙子的概念，也不同于今人的影视剧中“七仙女”一类总是光明却有些单薄的想象。正邪在流动中模糊了界限，也就充满了张力。其实，中国并不缺乏想象力的土壤，只是我们现在却是“洁净水培”，总有些遗憾。

电影中融合了许多非常有意思的神秘学、玄学要素，比如神乎其神的“蛊毒杀人”，母体培养的蛊虫能控制中蛊者产生幻觉、甚至引发相应身体反应，既有现代人更容易接受的微生物学说基础（虽然科学论据只解释了部分，处理得虚虚实实，反倒更类现实中科学的处境），又让人想起人类学所述的巫术通感效应（《金枝》）。又比如“观落阴”这种更常见的传统民间“巫术”，据说能施法让活人进入阴间特定区域重见死者甚至得到其指示（可能类似催眠？）。比如惊艳的“楼中道观”，在《阴间到底是什么》的小说中，描述为建造在隐蔽的楼中夹层，目的是为了直接吸收这片土地曾作为阴间通道的磁场之类的力量，这种外表常规中隐藏的异常，造成极大的反差而引发恐怖的想象。还比如，河图洛书、推背图，这些神秘无比、传说囊括了古今中外、天下万物一切发展规律的中国式预言天书。还有关于双瞳的解释（阴阳眼的某类表述？），对于投胎转世的解读（轮回后重新召回弟子，宿命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关于五行机缘的涉及等等，都是很中国鬼故事的元素，但少有导演编剧呈现（也许审查制度对“封建迷信”不太宽容？）。

电影中，最后梁家辉饰演的黄火土因割舍不下对家人的爱，终于还是从“仙界”重返人间，这就有点像唐代玄怪小说中杜子春的故事：抛弃了喜、怒、哀、惧、恶、欲，经历了种种磨难，但仍因对孩子的爱而一朝“破功”。成不了上仙的他们，忘记了“远离于爱”的告诫，有了忧、怖，有了牵绊，有了软肋，便放弃了那张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门票”，但也许在人间这座“炼狱”里，他们业已寻找到了幸福，又何必再希求来生？

这种结尾固然可能有受众和妥协的考虑，但不妨碍依然是中国式的慈悲与智慧，虽不够直观刺激，但“爱”的注脚在本片中并不矫情空洞，它指向了另一种抵抗为追求“成仙”而抛弃甚至践踏一切之价值体系的可能性。所以“有爱不死”是一句大白话，也是一句巧妙的解构：双瞳女孩是否成仙不得而知，但凡人代表（黄火土：痴、愚）却真实迎来了“不死”的结局。仙家预言是准确的么？是，亦不是。古中国文明中关于这部分的“世界观”终于通过这句话完成了平衡两种体系的互补，铸造了更立体的硬币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