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

中学时期唯一看过电视上《水浒传》评书的段落就是武松杀嫂，至今记得说到尾声田连元还感慨了两句如若潘金莲没有遇到张大户又会是怎样人生。李翰祥是忠实书里的淫欲，罗卓瑶和李碧华是带着女性角度，这两个视角要是并置来看是很洪尚秀呢。

小说行文断句不过三行，意象强，适合视觉化，比如缠足与芭蕾舞鞋绑带，时空对剪都是写好的，直接拿来当剧本用。导演调度的视觉细节：裹脚老太太前景走过，涂脂抹粉的女模特在背景嘲笑她衰老——自以为是巅峰的女性，但脑子里种满了三十岁就该死掉的古老观念。

港片对大陆十年运动都带有恐怖片的猎奇性（这段美术很好），这题材至今仍是禁忌，倒让人觉得这种毫无敬畏的民间奇谈化也算是一种消解，且情色片直击权力关系的要害——脱掉口号的绫罗锦缎，下面就是最赤裸昭彰的持强凌弱。

看到王祖贤叉着腿坐着吃西瓜卖黄皮处，忽觉得她也算是个有事业心的女演员，一直在尝试不同的戏路。人云亦云地叫单立文“大官人”，今日才发觉这是第一次看他演的西门庆，只记得高太尉调戏林娘子了（也是王祖贤）。

开片潘金莲“我要报仇”，最后看这仇是要报到武松身上（倒便宜了张大户）。不过当看到单玉莲直斥武龙，武龙死前剖白，二人双双毁灭，又感到这“仇”是化掉了。原书中单玉莲求签的签文是“庄周梦蝴蝶”的“好签”，而电影中改成了凶签，“东园昨夜狂风急,万紫千红亦尽倾”，但签文后两句是险中有救——“幸有惜花人早起，培回根本复栽生”，修善得贵人相助。

在惯常的文艺作品中，女性被强暴只是命运悲惨的情节，或者是为其配偶复仇提供合理性。撇去未喝孟婆汤，今生被前世仇恨纠缠的戏剧表现和女性处境轮回的隐喻，从现在心理学的角度可以这么理解：玉莲被校长强暴后，为了掩埋创伤，分裂出了一个“潘金莲”的人格，这个人格不忍受“淫妇”指责的羞耻感。当单玉莲读到《金瓶梅》时，她开始以另一个角度来看自己的命运，到她能够痛斥武龙的懦弱、扮伟大、妒忌的时候，她分裂的人格其实开始融合了，这一点上她是全片中唯一一个具有内在驱动力的角色，可不就“培回根本复栽生”了么。

1987年，当王祖贤出演《倩女幽魂》一举成名之后，她的美貌既不属于仙，也不属于人，而属于鬼。

所以自此之后，王祖贤虽然还是出演过很多角色，但是，“女鬼”像是她的宿命一般，从此掰扯不开。或许为了让这种宿命感更加耐人寻味，1989年，她在由罗卓瑶执导的《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不但扮演潘金莲，而且还是难忘前世、宿命报仇的当代潘金莲。

影片一开场，便是王祖贤饰演的潘金莲拎着自己的头，她即将要喝孟婆汤，忘掉前世的一切，重新投胎做人。但是被武松杀了之后，她实在怨气难平。所以她没有喝下孟婆汤，便跳入凡间。

时值内地上海，文革时期。王祖贤投胎为一个孤儿，虽然成分尚佳，舞姿轻盈，然而她最终还是不幸被奸，并被人当做破鞋，下放到制鞋厂，成为工人。

她遇到了由林俊贤扮演的武松后世：一个体格健壮、外表阳刚的工人。王祖贤本来还希望能和林俊贤相爱厮守，没想到不但被人冤枉，林俊贤也没有勇敢的维护她。

心灰意冷之下，她再次被下方到广东，成为一个卖木瓜的农妇。在此，遇上了曾志伟饰演的武大郎的后世，一个香港富商。在曾志伟的殷勤追求下，王祖贤终于同意嫁给她。

本来该过上安稳日子的王祖贤，却又再次遇上了林俊贤。此时，林俊贤不但成为了曾志伟的司机，而且还是好兄弟。

这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虽然再次转世投胎，但是王祖贤还是沿着潘金莲前世的路，一步步悲哀地走下去。其后她不但不由自主地和林俊贤打算私通，还遇到了由单立文饰演的设计师——西门庆的后世。

在难以左右的命运摆布下，王祖贤终于还是和单立文私通，差点误杀曾志伟，并最终在林俊贤怒杀单立文之后，与其共赴黄泉。

编剧李碧华，的确是一个将古典和现代结合的巧手，在本片中，王祖贤一直在现实中恍惚，年龄越大，她对于前世的记忆越深刻。在遇上所有前世中的人之后，她终于再次成为牺牲品，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人。

相比于《倩女幽魂》，王祖贤在本片中的表演更为成熟，她不只是我见犹怜的幽艳女鬼，而是在命运中眩晕的傀儡。文革中被体制压抑，但充满悸动的少女；遍遭命运折磨，毫不忸怩的卖瓜村妇；或者是被命运左右，瞬间变成勾人魂魄的淫娃荡妇，她都能轻易驾驭。

当然王祖贤这种富有变化性的表演，被罗卓瑶屡次使用的相似性转场，化作一次次情绪变奏。前一秒，王祖贤还停留在贤妻角色之中，后一秒，她便瞬间红杏出墙，与林俊贤眉目传情，配以迷离瘆人的音乐，我们和王祖贤一样，在潘金莲的前世今生中反复转换视角。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古典小说《金瓶梅》是本片躲不开的故事源头，但是对于王祖贤来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今生中的遭遇。直到曾志伟在老家宅子中对她诉说潘金莲在小说中的悲惨命运，她才意识到，自己缘何一路坎坷。

李碧华无疑把王祖贤的绝望放到最后一刻，她让这个女人明白，原来自己前半辈子如此命运多舛，其实早已在前世注定，自己难以改变。所以在得知林俊贤的真情袒露之后，她终于认命一般地，在金瓶梅小说纸页飘满的路上，走向了黄泉路。

此次，我们不觉在想，前世王祖贤死后，为什么会拒绝喝下孟婆汤呢？她不喝，难道就真的能报仇，能改变命运吗？实际证明不会，她依然会在少女时期被人强奸，之后会遭遇不幸福的婚姻，接着会在长期性压抑后与单立文私通，直到最后被挚爱林俊贤杀害。

所以，《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像是对女性命运的一次哀悼：即使知道命运又如何？女人还是会兜兜转转被男人愚弄。少女时的领导，对她是身体上的强奸；结婚后的丈夫，让她在性欲和爱情上幻灭；暗恋许久的挚爱，用礼教道德掩藏自己的懦弱；而所有幻灭之后的王祖贤，最终只能选择在欲望中坠入深渊。

这样彻底幻灭的女权呐喊，在如今的电影院中，再也难见；这样层次鲜明的王祖贤，在如今的华语影坛中，再难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