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宁版本

《布朗宁的译本》，这部电影结尾，哈里斯教授站在学院的拱门之下，孤身一人。正如电影开头，长镜头从外切入门内，一个关于“懦弱的丈夫和不满足的妻子”的故事，或者说，一个关于恪守古典与面对时代质疑的故事徐徐展开。

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哈里斯教授，一如所有典型的落魄主人公一样，事业和情场双双失意。影片开场不久即缓缓地铺开主题，哈里斯教授面临严峻的“老年危机”，任教18年的学院将其解聘，他即将搬离生活已久的家，实质上，这个家也面临崩析分离之境，他的妻子与新来的年轻美国教授暗送秋波，并有意与他离婚，重筑第二个爱巢。

在事业情场暂时面临困境的表面下，是更为深层的“人心危机”。哈里斯教授任教古典文学，但是对此感兴趣的学生少之又少，学生为其威严震慑，私下里称之为“10级的希特勒”，却被楼上妙趣横生的化学课吸引，神游天外。与其共事的教师、校长们，也总不情愿听他把话说完，甚至新教员想和他打招呼却被其他教员拉去看教职工宿舍，教员间也流传其妻的风流韵事，引为谈资。

这一切构成影片开始时主人公的困境，而这一切终于在影片最后有所纾解，哈里斯教授心中划出一道从固执地恪守传统到在恪守传统与回应时代之间取得平衡的弧光。推动哈里斯教授转变经的也许正是学生塔普洛所赠的《阿伽门农》的布朗宁的译本。哈里斯教授年轻时曾经爱好并翻译过《阿伽门农》，虽然未出版，但是他自认为这是一个比原著还好的译本。这份年轻时的激情，最终被消磨，变成学校中人人敬而远之的老学究。便如绝大多数人，前一两年，激情澎湃，说干就干。到第三第四年，激情逐渐消磨，到第五年庸庸碌碌，也就是混日子，人最重要的时候，也许就一两年，想做的事做了至少不后悔，不干便留下一个度不过去的心结。哈里斯教授年轻时究竟想做什么，影片未正面探讨，从塔普洛赠他布朗宁的译本开始，哈里斯教授这个人物内心的弧光开始启动，我想，这正是解开心结的伊始，被压抑的年轻时的激情，不合时宜的古典做派，不受学生爱戴，不合适的婚姻……一个一个心结，越来越深入哈里斯教授到私人生活，越来越接近生活的本质之一——爱。未尝听从内心召唤所做的那些事（如哈里斯教授早知与妻性格不合，仍勉强维持几十年），终究需要一个契机渡过心结，需要找回爱——无论是对事物的热爱，亦或是对人的热爱。无论是因为遗憾而逐渐丧失的对事物本身的激情，亦或因此牵涉到生活，对生活逐渐失去信心与热情。也许我们都缺少一次随心所欲并且不逾矩的尝试，而这也许正是每一个人的“布朗宁的译本”——解开心结的起点。

解开心结如同经历一段与自己和解的历程。影片的末尾集中展现主人公与自己和解的片段，对于婚姻，哈里斯教授对妻子说“我们都没有权利再要求对方做什么”。对于学生，他说“我道歉，是因为你们有权利要求一个老师做到的事情，同情、鼓励、仁慈，人类最高尚的召唤就是关爱和引导年轻人，而我却令之蒙羞。初来本校时，我依然相信，我的使命是教学，我深知自己想做什么，然而我却没有做到。”对于哈里斯教授而言，勇于直面婚姻对问题，教育的缺憾，反而展现出超乎旁人的超脱，此时，被现代化的做法所困住的不再是哈里斯教授，而是旁观者们。

其实，于我而言，我相信哈里斯教授对于学生的启迪更为深远，恪守古典、沉潜学问的虔诚姿态会在后辈学子的心中响起长久的回音。学生自然欢迎能够共鸣的老师，然而，见识过最好的读书人（哈里斯教授）也是一件幸事。在学问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缘做到最好最圆满，但是见识过，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便能反过来观照自己力所不逮之处，在现在的水平上，再前进一小步，便也是一种收获和圆满。

出乎意料的是，为数不多观之落泪的影片，这部电影是其中之一。也许拥有同样的心结，便产生相同的共鸣。贯穿整个影片的冲突，不止是哈里斯教授生活中的失意，恪守古典与面对现代化的冲击，也是目前教育甚至社会的大环境下，不得不考虑、直面的问题，这些问题通过哈里斯教授的“老年危机”折射出来，亦通过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我们的迷惘与困惑折射出来。回想起来也颇为有意思，虽然是英国电影，观影过程中，我却时常想到的是道家的说法。主人公哈里斯教授内心的弧光像是一个渐趋于“自然”的过程，而在古典与现代化的冲击中，学问和给出的回答是：道不远人。

绅士~文雅的人。内心中只有蠢蠢欲动的心情，一种对文化，对人格，对美学，对所有，所有值得被尊重，被敬仰之人的莫名的情怀。

恍惚间听不懂，看不明。古典与现实不可逾越，不是修养与内涵，而是事实所在，试着理解一点点就够了。假如我一味地要懂得古典的美学与历史，多少年后，别人要如何懂我们呢？美在人们的眼中，心里就够了。

显学衰微、荷马已死的环境中承担了为往昔继绝学使命的学者的矛盾与痛苦似乎是电影试图传达的主题之一，然而主人公哈里斯教授却并不那么能引起观众的共情。正如他在离职演讲中的演说辞所述，他「辜负」了「关爱和引导年轻人」这一「崇高的召唤」，他「力有不逮」，使观众反而与学生产生了共情。一个教授不能热情友善地对待学生礼貌的发问尚且可理解为学究性格使然，而占用课堂时间为某些些微小事进行越俎代庖般的道德说教，或是同样占用宝贵的授课时间倒行逆施地对难得展示了兴趣的学生进行无异于当众羞辱的提问实在令人难以心怀善意揣度，反而令人认为他缺乏阿尔喀比亚德的毒打。正因如此，看到本应早已消失的令人反感的套语“希特勒”、塔普洛赠书，以及劳拉告发塔普洛的模仿这三节时，由于它们全都出现在哈里斯“忏悔”之前，使得冷静思考起来十分感人的情节照应变成了「收获都是应得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You have obtained exactly what you deserve - no less, and certainly no more ），会为之怜悯但不会为之怜惜，会为之喟叹但不会为之哀叹，即便塔普洛特意用六音步英雄格（原本肃剧使用的是三音步抑扬格）为老师创作了送别的诗行。乃至他终于步下讲台致歉，人所见也是拥抱新生的勇气，直面自我的勇气，而绝非什么能用“感动”形容的情感。

同样，影片试图讨论的古典学应当走向何等出路的问题亦未得到明晰的解答。如果说塔普洛的翻译所令哈里斯回忆起的，自己学生时代发挥有余而准确不足的译作象征的是步出象牙塔的古典学，如果说哈里斯放弃了引经据典和演讲稿的致歉象征的是试图迎合大众的古典学的话，毫无疑问本作是支持古典学“现代化”的，但也仅此而已，甚至没有试图描摹任何方案，no less, and certainly no more。

尽管如此，电影营造的古典“氛围”倒着实令人惊叹。从背景到道具到台词细节处处令人眼前一亮。这里仅举几个例子。首先是背景，十年级古典文学课的黑板上用古希腊文写着几行诗，虽然很糊（…）但勉强可看出第一个词是andra（人）

既然存在“两部史诗的第一个词乃是全诗的主题”的说法，那么考虑一下以人为主题的史诗，答案就很明显了。

是《奥德赛》前五行。

板书的最下方则提到了索福克勒斯的《特拉克斯少女》和伯罗奔尼撒战争。

校长来拜访时哈里斯在整理的书则像是Leob

（这一条可能有些牵强）哈里斯称呼“十年级的希特勒”为“套语（epithet）”

这句似乎很少被注意到，Who will be faithful, and who won't这句话似乎也出自《阿伽门农》（主帅到底行不行历来也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之一(´･_･`)）

也可能是对《阿伽门农》809的戏仿（parody）

以及，关于塔普洛的题字“神明从远方仁慈地注视文雅的大师”，我在Perseus上找到了罗伯特·布朗宁的一个《阿伽门农》译本，不过全文没有出现类似的句子。第一反应这句话可能是“对一个厚道的主人，神总是自天上仁慈的关照”（952，罗念生译），但在布朗宁的译文中此句为

God, from afar, benignantly regardeth.

并且之后全文检索afar这个单词只有两个结果，任何一个都和电影中出现的想去较远，可能布朗宁出过不止一版译文吧。（之前有影评提到这句话是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杀人前说的，我反对这种观点，即便是从电影抒情角度看这句台词也只可能出自阿伽门农而非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总体3星，情怀加1星。

这部遗产电影依托泰伦斯·拉提根 （Terence Rattigan）的小说，在古典的建筑，考究的服装道具，承袭的规制礼仪，和英式乡村风景的映衬下，构建出了一个精美又怀旧的世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阿尔伯特·芬尼（Albert Finney）的表演，静水深流，又兼具爆发力。 阿尔伯特在其中扮演一位教希腊文古典学的老师，名叫安德鲁•克罗克-哈里斯 （Andrew Crocker-Harris）。他古板严肃、恪守纪律、高高在上，被10年级的学生们称为“希特勒”、“虐待狂”。在这所贵族寄宿学校里教了18年希腊文古典学，但他似乎无法把那种学习经典的乐趣传递给学生。老师不受喜爱，他的课自然也不受学生欢迎。现在学校决定停止古典学的教授，改而教现代语言，比如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还以安德鲁的心脏不适为由辞退了他。这天是他在学校授课的最后一天，电影就是从这开始的。 安德鲁孤零零一个坐在石凳上。面前的学生追星似地向喜爱的棒球明星老师索要签名，央求化学老师带着做实验。喜爱与追捧与他无关，他也对这番热闹无动于衷。只有失落属于他，还有无奈。他无法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东西，无法将古典学的兴趣种子播撒出去，古典学对当下社会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能眼看着它衰落、消亡。安德鲁清楚自己与学生之间的隔阂，但一直高高在上，未曾主动去了解学生的所思所想，18年来一味硬邦邦地灌输，当学生需要他帮助、引导的时候只有拒绝。他的最后一堂课，气氛压抑到让人窒息，猴一样的学生大气都不敢喘。他给Taplow补课时闭着眼斜靠着椅背听Taplow翻译的样子，中国观众看了肯定会心一笑，跟古时私塾先生听学生背八股文一模一样。他不允许Taplow翻译古典文时有自主的创作甚至反驳，只允许精确复制。可他年轻时不也是很享受自我发挥的翻译创作吗？而且反倒是他自己的翻译和诵读让学生们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怖”。 安德鲁掌控着这部电影的节奏，也牵制着观众的情绪起伏。前50多分钟他逆来顺受，像软柿子一样被捏待。学校找借口把他辞了，还不给退休金；校长让他这位高资历的老师第一个上台发言；妻子劳拉背着他出轨化学老师，还在生活中对他各种语言伤害。备受压抑的他不敢正视问题，宁愿戴着面具生活。而这种状态的转折是由Taplow促成的。 Taplow买了本二手书——罗伯特•布朗宁翻译的《阿伽门农》，作为告别礼物送给安德鲁。他还用希腊文写了赠言：“温和征服的人，神在上天眷顾。” 这句话是王后克吕泰美斯特拉杀害阿伽门农前对他说的。（王后杀害阿伽门农是替自己女儿报仇。阿伽门农为了平息狄安娜女神的愤怒，将他与王后的女儿作为祭品献给了她。）安德鲁看到赠言后突然不能自已，痛哭流涕。心里强装的防线被戳塌。他终于卸下了面具，开始正视问题。他跟劳拉坚定地提出了分手；改变主意临场通知校长坚持要在第二个发表告别演讲。 “温和征服的人，神在上天眷顾。” 安德鲁顿悟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所以作告别演讲时，先是把之前准备的讲稿收进口袋，主动走下演讲台，走到学生中间，向学生真诚道歉，希望他们原谅：我道歉是因为对于“10年级的希特勒”的称号，我受之无愧。我道歉，是因为我没能做到你们有权要求一个老师做到的事情：同情、鼓励、仁慈。人类最高尚的召唤就是关爱和引导年轻人，而我却令之蒙羞。初来本校时，我相信我的使命是教学，我深知自己想做什么，而我却没有做到。对此我不会找任何借口。我失败了，惨重的失败。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能够找到内心所爱。希望你们和无数已经毕业的学生们可以原谅我，我让你们失望了。我难以原谅自己。就这样…… 阿尔伯特·芬尼的情感拿捏和诠释真实可信，直达观众内心。无论是内心压抑的积蓄，痛哭流涕的释放，还是向学生哽咽着道歉，都是用生命在诠释。如果把阿尔•帕西诺在《闻香识女人》里跟查理校长对峙的那场戏与阿尔伯特·芬尼哽咽道歉的戏份放一起比较，一个外露奔放，一个细腻收敛，哪一个更有余韵呢？ 这部《布朗宁版本》获得了第48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电影涉及到“以学生为主体”的古典学教育问题，讲得通俗易懂，这得益于它的外部视角，现代人的视角。这样的视角能代入观众。但这样的视角肯定不是泰伦斯·拉提根的原著所有。泰伦斯·拉提根作为一个正宗的上流贵族，深受古典学的熏陶，不可能会把自己抽离地如此彻底。这必定是电影导演和编剧的改编功劳。翻看两位的履历，编剧罗纳德·哈伍德出生于南非，而导演Mike Figgis出身在肯尼亚，8岁时才返回英国。他们的这种“外部视角”跟他们的出身经历肯定不无关系。电影的通俗易懂性也体现在细节的处理上，比如配乐，安德鲁在课堂念书时，他拿到赠书痛哭以及告别演讲时的背景音乐的处理目的性很强，很不英国，幸亏阿尔伯特的演技扎实，hold住了场面。 据说1951年的《布朗宁版本》比1994年的更好，可惜我暂时只找到1994年的资源，只能把1951年的列入愿望清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