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第一次采访秦昊了。记得几年前因为另一部电影去采访他,以文艺著称的秦昊穿着大红的西装套装和花衬衫,头发喷得高高的,不管不顾的在沙发上伸长腿,采访间隙边抽烟边跟工作人员开玩笑,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嚯,秦昊演东北二人转估计也不差。”
可能因为回到了娄烨导演的作品,秦昊也才进入了我熟悉的他的状态。摄影老师叫他去走廊里拍照,他用一贯放松的垂着手的步子走过去,头轻轻的抵在墙上,偶尔一抬眼看镜头,唉,是他。那可能就是娄烨曾经提到的与秦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上他的原因:走路姿势特别迷人,是一种生活中人的迷人。
做秦昊的专访,常常暗暗替他捏把汗。很少有演员会公开表示对自己出演的作品不满,秦昊不是,批评自己的作品不加掩饰,骂起导演也毫不含糊。但是对好的导演好的作品,他挺直背满脸的骄傲。他非常的诚恳、松弛,有时候像个特别“拧”的小孩子。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是秦昊跟娄烨合作以来压力最大的一部电影。本来已经说好合作了三部电影,该休息休息。然而在开拍前娄烨又找到秦昊,说,这个角色还是得你来。
拍别人的片子,秦昊的态度是,你让我演我就演,演好演坏,反正我演了。对娄烨他是,从答应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责任巨大。
在了解剧本和人物后,秦昊觉得有三十年跨度反映时代变迁的《风雨云》是像《美国往事》一样的史诗作品,特殊身份、复杂关系,都是自己在以前的表演经历中从未碰到的,如果自己不好好演,就太辜负这个角色了。拍戏的时候正赶上秦昊的太太伊能静快要生女儿了,最后预产期秦昊还在打电话问太太:“导演说能不能再拍几天,你能不能晚几天生…”搞得他心力交瘁,还被太太嫌弃说“你和娄烨才是真爱”。
秦昊说娄烨非常宠自己。每次演戏,秦昊都啪啪啪说一大堆自己的想法,娄烨静静的听,然后说好,试试。娄烨满足了秦昊属于演员的部分的创作,这在别的导演那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浮城谜事》的时候,秦昊拿到的剧本只有六场戏,他花了三天跟娄烨聊到三十场。《推拿》里秦昊最想演的是王大夫,兴奋的告诉娄烨自己想这样改那样改,娄烨告诉他这个角色不能自由发挥,必须按照剧本来,秦昊想一想说,那我演沙复明吧,反正沙复明我想怎么来怎么来。
然而最让秦昊抓狂的导演,也是娄烨。《浮城谜事》的时候,有一场戏是郝蕾饰演的妻子和齐溪饰演的情人狭路相逢,本来拍摄计划中没有秦昊的戏份,拍了二十多条后,娄烨突然推秦昊,你进去。三个演员都惊呆了,就这样把戏演下去。
到了《风雨云》,娄烨更“过分”。秦昊饰演的房地产商姜紫成在整部电影最高潮、最激情的一场戏,娄烨安排在第一天拍。当时他跟宋佳和陈妍希还没有见过,三个人忍着尴尬硬上,演完了这场戏。对于第一个次跟娄烨合作的陈妍希来说,演娄烨的戏是个恐怖的过程,也是自己当演员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演到自己已经手足无措到心里发毛,娄烨还是不喊停,让她怀疑了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的演技。第四次合作的秦昊,依然备受这种拍摄方式的折磨,但是已经非常能明白娄烨的意图。“我觉得出来的很多闪光点的部分,都是在他不喊停的时候把你逼到极致上面出来的。你本能的求生欲所反应出来的状态,对电影来说是有帮助的,也就是娄烨想要的状态”。
“每次演娄烨的戏,就像剥一层皮一样。”秦昊苦笑。
但即使这样,秦昊从来没有拒绝过娄烨。不论是《春风沉醉的夜晚》里的同志角色,还是《浮城谜事》中因出轨在暴雨中杀人的丈夫,或者《推拿》中的盲人沙复明。他觉得一个演员应有的态度应该是,这个角色我没有任何信心,我不知道怎么演,我不接,而不会因为这个角色是同志或者别的边缘人物,我就不演。
2009年秦昊跟娄烨合作《春风沉醉的夜晚》的时候,娄烨还在被禁拍。那时候的秦昊犹豫,担心自己费劲儿拍的电影没人看,但他更担心如果拒绝,就再也没有跟娄烨合作的机会,也等不到这么精彩饱满的人物了。
《风雨云》16年拍摄,导演娄烨曾经说希望能在2017年年底让它跟观众们见面。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到柏林电影节前夕才拿到龙标,到上映前依然波折不断。
40岁的红了的秦昊反而对能不能上映没那么顾虑了。他还是套用自己的拍戏原则:角色喜不喜欢,故事够不够吸引,导演值不值得信任。三个都齐了,接。剩下的事情,不是演员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想了。娄烨在拍摄《春风沉醉的夜晚》的时候对他说:“昊子,咱们拍这个电影,其实你做了一件特别伟大的事,有很多人会感谢我们的”。秦昊一直记着这句话。
《风雨云》发第一版预告片的时候,伊能静在微博上看完,对秦昊说:“没办法,娄烨就是娄烨。”采访中秦昊自己也对着我一脸的骄傲:“人家就是牛,拍出来的就是好。”
首映礼看完片,没有人看出来秦昊脸上的痘印是每天两小时一点一点贴上去的,这让秦昊觉得特别的牛。刚进组的时候秦昊看到的是光鲜亮丽的井柏然,没过几天一回头,也被导演要求在脸上画上了斑斑点点。井柏然私下跟秦昊开玩笑说,等拍完这部我一定接部偶像剧!秦昊也在记者会上“控诉”娄烨:“以后合作我没别的要求,但能不能至少让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真实,力量,美感,是秦昊对娄烨导演作品的形容。在他看来,娄烨的作品不能用单纯的“文艺片”来定义,而是拥有属于导演独有的审美和气质,这是最吸引他的。同时这些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到现在还有人在秦昊的微博下留言说看完《春风沉醉的夜晚》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娄烨的电影真是时间越长,力量越强。”
秦昊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我跟娄烨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一起吃过饭。”他把娄烨形容成是纯粹的电影伴侣,两个人所有的见面都是在办公室里,从中午12点聊到晚上12点,聊电影,偶尔也聊聊身边的人和家庭。娄烨给他推荐电影,《风雨云》的时候找来很多纪录片给秦昊看,他敬佩娄烨旺盛的创作力,把这当成一份感恩。
秦昊对娄烨的风格也不是没有“怨言”。
2012年的《浮城谜事》是娄烨导演第一部进入院线的电影,秦昊领着全家坐在影院中间排看。电影开场没过多久,50多岁的阿姨就受不了晃动的手持镜头出去吐了。后来只要和妈妈和姥姥打电话说又跟娄烨合作,他们就说:“你能不能跟娄烨说一下,别让他那么晃,受不了。”秦昊回答妈妈:“他要不晃他就不是娄烨了,想不晃那就找别人拍吧。但是他们拍的都不行。”
《风雨云》首映,片方给观众发了呕吐袋,还在海报特别提醒大家不要坐前三排的座位,依然有不少观众出来觉得头晕。秦昊喜欢这种纪实感的,贴近的拍摄方式,觉得好酷啊。但他也觉得这对很多普通观众观影来说,真的是一个门槛。
“你有跟娄烨建议过吗?”我问。
秦昊马上一脸严肃:“不行,这个怎么能说呢,这个是越级了的。我是演员,我哪有资格对导演说你该不该晃。而且娄烨拍的是作者电影,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与众不同又恰如其分,最后形成了娄烨的风格和美感的东西。如果把它变成通俗的大杂烩,大家看个热闹,那就不是娄烨了。”
妻子伊能静是娄烨的影迷,每一部作品都爱到不行。我问秦昊,伊能静有没有向他透露过自己也想参与娄烨电影中一个角色的想法呢?秦昊想了想说,我觉得她内心一直都有这个想法的,但是她没有跟我说。她之前就有跟侯孝贤导演合作过《再见南国,再见》《好男好女》,她也懂得娄烨的珍贵,所以她肯定是想的。
“但是算了,我不想她演,”秦昊苦笑一下,“我们一家人有我受娄烨摧残我觉得就可以了,再摧残我老婆,我觉得我心里过不去。”
但其实伊能静“几乎”以另外一种方式在《风雨云》中出现。片中有一段九十年代以台湾为背景的戏,剧组搭了一个很有时代感的歌舞厅布景。有天秦昊去现场,娄烨导演突然抓住他说,你看,这是什么。原来歌舞厅里贴着伊能静年轻时候的海报。那个年代的伊能静、方文琳和裘海正组成的飞鹰三姐妹是台湾最红的,甚至机车挡泥板上面都是他们的照片贴纸。“这也算是她出镜了吧。可惜这个镜头最后被删掉了。”秦昊替妻子惋惜。
因为高中的时候迷上姜文的戏,本来打算毕业后在家乡当公务员或者从商的秦昊告诉父母要去考中戏。然后从理科转到文科,在什么表演训练课都没上过的前提下,就真的轻松拿到了中戏专业第一名的成绩。
在中戏勤勤恳恳学习的秦昊,反而落在了后面。同班同学章子怡拍了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刘烨拍了《蓝宇》,心高气傲的秦昊直到毕业了还在挑剧本。毕业第一年他推掉了8部戏,第二年拒绝3部,到了第三年就没人再来找他了。那个时候,章子怡已经去了奥斯卡,刘烨和秦海璐获得了金马影帝、影后,秦昊在跟朋友做外贸生意,喝酒混夜店。
毕业第五年,在饭局上秦昊碰到了王小帅,终于等来了自己满意的剧本。
在《青红》里,秦昊饰演80年代贵州山区的青年技工李军。有一场戏是李军穿着格纹喇叭裤,戴着蛤蟆镜,跳猫王的舞步挑逗女学生。法国媒体把这场戏与《低俗小说》中那段著名的“剪刀舞”片段相媲美,据说杨德昌导演也对他诠释的小镇青年赞不绝口。在王小帅导演的新作《地久天长》里也有一段舞厅的戏,很多人都说那是在重现秦昊当年的表演。
2005年秦昊凭借《青红》获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提名。也是在那时候,他知道了自己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价值,电影和创作者的至高无上。之后参演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日照重庆》《浮城谜事》让秦昊四赴戛纳。
现在回想起第一次去戛纳,秦昊还是会很兴奋,“戛纳这个小城就为了你们这些人准备。这比所有夜店里玩的最嗨的都要嗨。我当时就在想,我终于牛X了。”
戛纳被秦昊形容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感受,但经历过之后,现在的他反而对奖项看淡了很多,觉得这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得奖了,开心,没得奖,也没有不开心,继续演戏。
以前有导演这样评价秦昊:“他坚持了很多年文艺片,始终是只在最好的电影中出现的演员。对导演来说这种坚持是很可贵的”。所以当秦昊出现在综艺、网剧、电视剧、访谈节目中的时候,不少人觉得秦昊变了,这个“文艺男神”终于开始挣钱了。
秦昊的回答特别坦诚,他说:“我在接戏的初衷上面确实没有任何变化。可能有的时候认知错了,戏不好,我也愿意为这个所谓的恶果买单。买彩票也不可能总中啊,对不对,我也有眼光不行的时候。反正是我自己选的,我就认了。我不怕演了烂戏,怕的是不真实,不好的我真的没法说好。”
2016年,秦昊参与了《欢乐喜剧人》。有几期节目视频的标题分别是“影帝秦昊最新小品”“跨界逗比笑出新花样”。
喜欢他的影迷傻眼了。秦昊自己倒是一脸放松,“玩得挺开心。演得挺过瘾。”
今年秦昊又接了邀请了他两年的配音节目《身临其境》。去年九月份拍完上一部戏,他一直碰不到好的电影或者剧,就在家休息,每天陪着女儿和家人。大概过了五个月之后,秦昊慌了,觉得一个男演员最好的40岁黄金年龄,每天不出门跟老婆孩子玩,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这个时候《身临其境》又来邀请他,秦昊就答应了。
《身临其境》打破了他综艺就是玩、闹的印象,他没想到节目中是一帮非常专业点的演员那么玩命的认真的去做一件事。他喜欢节目组的友善,没有炒作点,没有窥探私生活,大家高高兴兴的比赛,认认真真的做事。观众反响不错,调动起了秦昊东北人的喜剧天赋,也想着那我就让你们也高兴高兴。
综艺让秦昊在电影外看到了可能的可能性,他觉得慢慢把自己打得越来越开,反而状态更加舒服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放开了,时机也对了。“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接了,所以我终于有底气可以说,只要我觉得不好的,哪怕我休息一年,半年,我都可以跟你说NO。我不会因为钱再去接我觉得不好的戏了。”
网剧则是秦昊又一个“正确的选择”。
秦昊说自己有段时间接到的电影剧本“烂得我都想骂街。什么人都能拍电影了,在电影院上映一天的居然也叫电影。看着我就生气。”电视剧也不在秦昊的考虑范畴。当初他拒绝《步步惊心》,说觉得爱来爱去没意思,后来吴奇隆因为演这部电视剧大火,他也不后悔。
这个时候悬疑题材网剧《无证之罪》找到了秦昊。“我一看就觉得,人物太丰满了,很多电影都没法拍成这样。”《无证之罪》跟年轻班底的合作让秦昊找到了当年拍学生作业的感觉,也让秦昊真正的火了。
身边的朋友郝蕾、谭卓都偶尔活跃在话剧舞台上,尝试过了综艺、电视剧的秦昊也有点心痒,戏剧表演专业出身的那种对话剧舞台的情感一直都毋庸置疑。但他总觉得自己在电影上还能再多完成点什么,还有更多的实践计划,现在去做话剧,总好像是一件特别奢侈的工作。“就是等吃饱了撑着的时候再去演话剧吧”,玩笑里带着敬畏。
不演戏的时候,秦昊在台北生活。可以说台北是他演员身份的背面。
秦昊反而更多更加充实,接送女儿上课,带女儿去公园玩,一日三餐,运动,跟太太去电影院看电影,基本每天都是这样。
看秦昊的作品,你会觉得他本人也是忧郁的、文艺的,但其实他本人特别阳光幽默。因为这种强烈反差,他起初觉得特别有成就感,觉得是演技得到了认可,没有辜负娄烨和王小帅的信任。但是后来慢慢的,他发现这让他在生活中碰到了不少困扰。
比如跟太太伊能静宣布结婚的时候,伊能静的微博下面全部都是“你千万不要跟他在一起,他是同志,是渣男”的留言,就因为大家看了他在《春风沉醉的夜晚》中的表演。“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观众对我所有的认知都是从我的作品当中,因为他们看不到生活中的我。可这就是演员工作的一部分,你没法去解释。如果大家对你的生活了解到就像是家人一样,我就没法再在角色中’骗’到他们,至少难度会增多了很多。后来我就想清楚了,那好吧为了演戏,为了还能‘骗到’你们,我就让你们误解好了,没什么”。
同样容易让大家忽略的,是秦昊的努力。很多人觉得秦昊是“靠天赋和运气吃饭”,碰到的角色都适合他,也不怎么需要磨练演技。秦昊说,这就像我们上学的时候有两种同学,一种是每天都在玩,一考试就考第一,另一种是天天学,一考试成绩就不行。我觉得作为演员,我更希望能成为前面一种。没有任何一个角色是我说演就能演了,但我不想让大家看到,也没必要。从带着话剧舞台范儿到学着控制收放之间的分寸,秦昊用了10年的时间,但他几乎不跟别人说。
他也不往明星的人设打造,平时也不那么在乎形象。秦昊说可能是因为审美的问题。比如他觉得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是明星,但是他生活中发福、邋遢,被拍到的照片经常惨不忍睹。他觉得明星一定要让观众在作品中认可你,因此追捧你,生活中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啊。
他不喜欢别人给他贴上文艺的标签,即使是在生活中。对于秦昊来说,文艺更像是一种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包括了对工作的态度、对家人的态度、对身边朋友的态度。“我觉得文艺跟真实是息息相关的,不矫情、不造作,我觉得文艺代表的是这些。”
电影4月4日上映,秦昊说可能的话,自己不想去看了。如果有选择的机会的话,他甚至不想看自己的任何电影。因为他觉得作为演员来说,演完戏就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片子最终被剪成什么样,跟自己无关,观众看不看,跟自己也无关。他不想在重看的时候发现自己表演上的遗憾,给自己找不开心。他有个小小的心愿,想要等自己年纪大了以后,抱着孙子,说,孩子,怎么样,咱们看部电影吧,那时候再回顾自己的作品。
本文首发于新京报,系作者本人
娄烨在这部电影上映前,附上一句话:“电影会帮助我们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有人说,这是太平盛世,物质丰足,歌舞升平,岁月静好,也有人却透过这个时代表面的繁华,看到它背后被掩埋的光景,官商勾结,有权者一手遮天,信任丧失,疯狂拜金,对爱和家庭的信念破产,再丰富的物质,也难填补人心的疲惫,焦灼和荒凉。
无疑,娄烨是后者。
这是一个何其矛盾的世界,本来人们不愁吃穿,不像战争时代要为了生存要不择手段的争食了。按道理,我们本应该可以照顾贫病,相亲相爱了,但是爱却变得越来越少,比干净的空气还要稀薄,让人一日比一日呼吸更困难。多少人就像高反病人需要氧气那样渴望得到一点爱,而得到爱的代价却如此高昂,你要不停的努力,表现的更加优秀,否则就生怕配不上别人,当你穷了,当你丑了,当你老了,当你没有价值可以榨取的时候,这些脆弱的充满计算衡量的爱,转身就会离你而去。所以,哪怕是在最缠绵的床榻之上,这危机感仍然紧紧扣住姜紫成的心,他在林慧耳边轻轻说:“我会带你赚大钱,嫁给我”。这是他能够想到的一直被爱下去的资本。
所以,他从这里开始,决定要不惜一切成为站在财富金字塔顶端的人,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自己被爱着,被尊敬着,存在着。
是的,在这个拥挤着70多亿人口的蓝色星球上,每个人的存在真是渺小到微尘都不如,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就可以被轻轻吹上云端,消失于虚无,存在的时间又如此短暂,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存在过。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她美不美丽,相差有没有几毫厘,有何关系?是啊,有何关系。哪怕在台上轻执话筒,吹气如兰,媚眼如丝的头牌舞女连阿云,那曾经年轻而晶莹的生命,最终被记取的样貌,留在档案里的照片,也不过就是一具腐烂腥臭的无名血尸。
阿云的冤魂,大概始终飘荡在这阴霾的城市上空,不曾离去过,就像唐奕杰说的,阿云,你是飘在天上的一朵美丽的云。但一转眼,他就捏住她的脸,说你不过是一个坐台小姐,装什么企业家。阿云最终因爱生恨,因恨成怨,怨极而死,凝为一朵无处可依的乌云。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个阿云呢?她们从每一扇窗后面飘出来,就像夏日午后突然密密聚集起来的乌云,盘踞在城市上空,满蓄着冰冷的雨水,满蓄着风雷,等待复仇的机会,这样的城市,必是地狱无疑。
她爱过的男人,有一双如同豺豹的眼睛,是能随便把一件地摊上的花衬衫都穿出匪气的狠角色,第一次见到他,就能为了她跟人往死里茬架,阿云以为这就是爱了。却不知道他有多少黑暗的往事,不知他曾和校花林慧,互相猎取对方,并珠胎暗结,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能为女人不要命,却不可能给女人一个家。
但林慧知道,所以她把心留给姜紫成,却怀着他的孩子嫁了个老实人。她以为老实人好欺负,好收买,好控制,但却不知道,这已是她一生踏入地狱的开始。
唐奕杰这个人物,演的真是精彩。二十出头时,他傻傻憨憨,拼命蹬着个自行车跟在林慧的豪车后面追,满头大汗跟到舞场,看着她和别人跳舞调情,还笑呵呵的拿出相机拍她的模样。他当然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林慧的,所以也知道她若不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急着找人接盘,这样的美人也不可能会轮得到他。
他结婚时努力打扮,努力挺起胸膛,那满足的神情不是假的。他一定也天真的相信过,只要真心对林慧好,对孩子好,她怎么也会被感动,安下心来跟自己好好过日子。但她却始终像一头养不亲的饿猫,只认自己从前的主子,当姜一出现,她就立刻毫无悬念也毫无顾忌的跑回他身边,临走时还要狠狠在唐的脸上抓出几道血印子来。
一次又一次,一个人心中哪怕有多少温柔,大概也都要焚成灰,碎成渣了吧。可怕的是,这灰堆里终于伸出一支手来,死死抓住林慧那不肯驯服的美丽的头发,往墙上撞,往地上拖,长久被践踏的尊严,终于逼出这个老实人内心嗜血的禽兽,每夜回家就挣脱人皮,白天出门又化身忠厚长者。而这一切,有个小女孩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
化身博士吃药之后尚且得有个冷却时间,唐奕杰不需要,这边和女儿疯狂厮打,打到一半接个电话就能捋捋头发,摆好一张平静又真诚的面孔,走去灾民面前安抚讲话,简直要让人称赞他的敬业。为什么这样的敬业呢?说到底,不是因为对这工作有使命感,不是为了造福百姓,而是因为他早就不相信任何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在爱的关系上一败涂地,从此人除了权力和金钱以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信仰,只能铁了心,撒着谎,不敢停的往前跑,在官场职场上一路狂奔,要下跪也可以,要灵魂也可以,只要爬上去,什么都可以。
娄烨想让我们看到,这就是这个时代,越来越病入膏肓的绝症。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从西方一路席卷而来,百多年间,在这片从来没有超验信仰的土地上,终于化合成了一种怪胎,盛放出一朵又一朵腥臭的恶之花。人心的私欲无限的发酵,人人都奉自己的名为圣,都只把自己的快乐视为行动的最高准则。我相信我的感觉,我要自由,我要幸福,我要安慰,我要快乐,我要发光,我要存在,我要被爱……
在这一浪又一浪的“我要”的呐喊声中,人们开始不惜最大限度的去伤害他人来满足自己,极权,极腐,极恶。在这样的价值观中,首先被伤害到的必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每个人都想活的轻松,让他人去负重,每个人都想满足自己,让别人去吃亏,每个人都想要让自己发光,让别人熄灭……所有美好的价值都让人生疑,让人警惕这是不是又一个骗我出让自己利益的陷阱?当你说爱我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让我为你买房子,给你生孩子,牺牲我的工作和青春,依赖我捆住我的手段?当你对我大谈核心价值观的时候,听起来真像个冷笑话。是不是又想来骗我,让我像条傻狗一样为你卖命还帮你数钱?每个人都被骗精了,骗怕了,骗冷了,就像圣经里说的:“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的冷淡了”。
于是,不会再有互相成就互相牺牲的感情了,夫妻之间彼此计较,为财产利益翻脸成仇,各自出轨,名存实亡。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也必然仇视父母,或一蹶不振,从此以啃老为生,或一去不回,从此与父母形同路人。一个互害的社会就这样渐渐成形。
我们这一代人,是亲眼看着这个失信的旋风越卷越大,最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身在其中我们没人能够幸免,没人能够逃脱,只能拿条湿布紧紧掩住眼鼻,自求多福。可捂不住的耳朵,却还听得一件件惨案接踵而来,毒奶粉,毒疫苗,骗子基金,骗子保健品,层出不穷的食品安全……我们更加害怕于是更加没命的赚钱,就像沉进水中被水草缠住的人,只剩下伸出水面的两只手在疯狂的抓,想抓住些什么。但旋风已经带走一切,席卷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直到每个乡村的角落,它带来好多好多闪烁的物质,但它带走的,拆毁的,核弹爆炸一般的人心的荒凉,也许几百年都再建不起来。
我们不是不知道,每个人一生苦苦的经营,最后终必成空。只是林慧和姜紫成的楼塌的分外惨烈,分外血肉模糊。他们一定是爱过的,不然不会十几年来,女儿的每个生日,都要一起去海边走一走,三个人依偎在沙滩上漫步,吹着海风,假装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那些家暴,贿赂,陪酒,栽赃,假装自己没有杀人藏尸,双手没有沾满鲜血。他们假装这世上没有连阿云和唐奕杰,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老了,累了,打算远走高飞,去国外安度后半生。小诺一直期盼着,这才是她想要的家,这个梦谁也不能打碎,为了捍卫它的实现,有些代价必须付出,她就这样,亲手打开了一扇地狱的门。
是的,每一个地狱的入口,都有一个平凡的梦。每一个疯狂的,邪恶的,残酷到令人发指的罪行背后,究其起因,可能都只是一个卑微而平凡的心愿。我只是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安宁的生活下去;我只是,想要多赚点钱,让孩子上个好学校;我只是想要出人头地,让我爸为我骄傲;我只是想要发出光芒,让那个女孩多看我一眼;我只是想要说话更有分量,从此不再被人忽视;我只是想要多一点尊严和自由,不用再被客户和老板鸡蛋里挑骨头,指着鼻子骂的像条狗……
这些愿望,是多么平常又多么本能,每一个有热度的生命都自然会有这样的愿望,如同一杯热水冒在空中的水蒸气。但在一个被黑暗遮蔽,被扭曲的规则统治的,找不到公义的世界里,这些愿望变的遥不可及,它们一直得不到释放,就一直在那里沸腾着,被挤压在小小的空间里,最终淡淡的水蒸气也成了拖得走一辆火车的力量。一辆失控的,没人能驾驶,也没人知道会开往何处的火车,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愚蠢的人们却为这高速沾沾自喜,不知道危险已经就在前方,自己就可能是下一个炮灰。
在电影的最后,娄烨以一场惨烈的连环车祸终结了一切爱恨情仇,这怎能说不是娄烨为这时代写下的一个预言。始作俑者只是金字塔顶端的那几个,但牵连无辜者甚众,就像欧阳锋放进海中的那条毒鲨鱼,一人中毒,人人中毒,上行下效,上烂下毁,无穷无尽。
我喜欢娄烨的镜头语言,喜欢他那始终明度不够的调色,喜欢他画面里轻微的晃动和噪点,喜欢他像一个幽魂飞过城市上空,把一座繁华都市拍的如同废墟,喜欢他耗费长长的镜头来拍工人如何拆解一具车祸后的轿车残骸,火光四溅之中,人们面无表情的脸。这些镜头,灰败却让人清醒,阴暗却饱含怜悯,黑不见底,却又如此温柔,如同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的怀抱,一支黑色的安魂曲。
而我仍要说,这电影里的故事虽然有现实,但还远远不够现实。现实中,我没见过这样的警察,这样的警察大概早就死光了,他们不可能胜利。现实中,姜紫成也死不了,他不可能被一个小警察弄死,他若倒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抱错了大腿。这不是什么阴谋论,这是我身边的朋友所经历的,我亲眼所见的人生。当然,就算娄烨知道是这样,他也不能拍,他也知道他没拍出来的东西,我们也都会懂。
圣经里说,人自以为的义,如同一件洗不干净的衣服。每一种梦的背后,若没有一个更加宏大的视角,若无法看见并怜悯他人的苦难,若没有愿意与弱者站在一起,去为他们争取公义的心,若没有人愿意先牺牲自己,去逆转那自私的恶性循环的决心,而只有更多的“我要”,无论这后面跟着的是什么,是看起来多么平凡的梦,这个世界,大概也只会因此变的越来越糟。
人不能为了自己的天堂,给世界造出更多的地狱,带来更多飘在风里的雨做的云,若没有众人的天堂,我们的小天堂不会存在,若教育,司法,医疗哪里都打开了地狱的门,自以为是的岁月静好终有一天也会被十八重地狱的烈火所包围,最终反噬的是我们自己。多一点对社会公正的关注,这不是一句废话一句空话,这是对我们所有人最实实在在的保护。让我们不再只有自己的梦,还能看见别人的梦,让我们铭记无常,让我们守望相助吧。
井柏然确实暴露了演技的单薄。整个故事的感觉有点类似《洛城机密》,他不妨仔细钻研一下罗素克劳和盖皮尔斯的角色,正直血性+心机灵敏,两者加以糅合。现在戏里的他,除了造型,像一张白纸。
再结合剧作设计的薄弱说演技的缺失。
杨家栋的父亲如果真是在过去调查案件中遇害致残,那么他背负着调查真相、甚至后来逐渐了解真相、为父亲复仇的心理压力。当他跟父亲相处的时候,就不是那么麻木、面无表情的诉说自己的心事,每次跟父亲相处的戏,应该有不同的层次变化。比如刚开始像跟“树洞”谈话,把内心不能向外人吐露的想法对父亲和盘托出;当他遭受冤屈被陷害,那种悲愤、绝望、无助的情感,又让他变回孩子,想从父亲那里求得理解、心理支撑;他听到香港那个私家侦探吐露父亲案情背后的隐情,认为快要找到真凶的时候,可以跟父亲头抵着头、告诉他一定可以帮他找到真凶、帮他讨还公道,有种父子同心的亲密和酸楚。结果现在细节完全丧失,像两个木头人坐在一起。可以说,这是呈现一种时代的悲哀、隐痛。但这种麻木的状态,对剧情、对人物情感的展示,是无效的。
两场情欲戏都很牵强。跟母亲林慧、女儿小诺,几乎都是没有感情铺垫,就直接天雷勾地火发生关系。但其实对两个女人,家栋的心思应该是很不同的。如果从情节设计的角度,他接近林慧可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这女人牵涉到死者唐奕杰和疑凶姜紫成,甚至也可能是她杀了丈夫。既然林慧进精神病院、她跟姜紫成的恋人关系、姜紫成跟唐奕杰的利益关联,这些都有据可查,那么林慧自然有很重的嫌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警察,纵然年轻,而身负父亲被莫名撞残的惨痛,就很轻率地跟嫌疑人发生关系。这中间难道不需要仔细铺垫到底是为什么?他可以是怀有目的、而在接近她的过程中,突然擦枪走火。可惜这层意思,剧情并没有展现。所以我觉得《洛城机密》可以借鉴,就因为那部戏的女主角,同样是深知幕后隐情,而始终没有向警察袒露,两人在肉欲关系中,逐渐有了真情。
再说小诺,她其实是无依无靠的,炫富的那个细节可以淡化,反而可以描写她在富裕的环境中,仍然时刻感到像在被物质吞噬自己的灵魂。
养父唐奕杰、母亲林慧、亲父姜紫成,每个人都被钱扭曲得面目全非。中间最好铺垫一些细节,写出林慧的心理转变。现在只有一场戏,就是林慧出精神病院,两个男人来迎接,在车上,她听着歌就顺势抱着他们,仿佛尽释前嫌,怎么可能呢?之前,丈夫把她揍得体无完肤,像疯子一样扔到精神病院,说翻篇就翻篇?人物情感逻辑根本不成立。恨不能杀了他碎尸万段还差不多。
其实没有写清楚林慧的性格,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宋佳人高马大的身材,也很难让人信服她没有反抗丈夫的能力,如果她疯狂拿起刀来跟丈夫拼命,谁一刀了结谁还说不准。她软弱吗?在车上,情急之下一刀就戳在阿云身上,那一刀难道不是应该狠狠刺向丈夫吗?为什么她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原谅了暴力残害她的丈夫?这中间缺少有说服力的戏。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审查剪掉。
那么,我提个思路,其实那场唐奕杰在KTV教训阿云、乃至说服她通奸的戏,可以改成是林慧来做说客。阿云这个角色是比较功能化的,跟姜紫成并没有太多感情,无非就是后来成了一个悬案的“尸体”,再就是姜紫成扮演台湾富商的遮掩,兼之用身体帮他到处打通官场关系。她跟小诺之间,也没有太多篇幅去铺设情感,所以那场两人亲近的戏也很突兀。
如果林慧从精神病院出来,就跟姜紫成粘在一起,丈夫唐奕杰大受刺激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夫妻过去的碾压关系彻底颠覆过来,在KTV(或者在家),妻子拿着合同逼他签字、用钱拍在他脸上要他就范、用口红涂抹在他脸上告诉他,他就是个任人涂抹的小丑,这种戏味是讽刺更深的。哦,审查更过不了。算了,我过个瘾写一写而已。我只觉得,林慧有了姜紫成的依靠之后,跟丈夫的关系一百八十度转弯,这段戏没写好。
林慧和小诺这对母女之间,没有足够的戏份去写两人的矛盾感情。小诺对母亲的心态到底如何呢?只有那句:“你们自己脏就是了,干嘛拖别人下水。”问题是,她拿着那些脏钱出国、挥霍、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她有什么资格教训母亲?有什么资格假清高?林慧不会反过来挖苦她?所以小诺这个角色的痛苦,就只能靠一对大眼睛里扑簌的泪水去呈现,而没有真实的底子。
她可以是过着挥霍的生活而不自知的“试管婴儿”。但有一天这个试管突然摔个粉碎,那就是她看到母亲跟姜紫成火热通奸的一刻。反而她看到父亲跟阿云通奸,其实意义不大,她对唐奕杰、对阿云,感情很深吗?她过高档生活,靠着姜紫成的“无私”接济;从小她看母亲一直受父亲残暴殴打,感情上会更同情母亲,所以她是不是撞破他们的“奸情”,这场戏更有冲击力呢?
如果她不是为了跟姜紫成、林慧去香港所谓一家团聚,而是要离家出走、远离这摊脏水,又或是少年意气,要为云阿姨的死讨还公道,劝母亲去自首(那还要铺垫好她跟阿云的感情戏),而养父、亲父、亲母都把她当成定时炸弹,而一致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呢?所以,阿云这个角色可以去掉,最高潮就是小诺目睹亲父、亲母谋杀养父呢?(小诺杀养父的动机也挺牵强的,或者说很自私,这么去处理,或许有所谓悬疑感,但人物设定真是一团黑)
如果戏的前半段,家栋就是在精神病院解救了小诺,而对这个案情开始逐渐摸清呢?他为了查案,被林慧带到隐蔽处,两人抱在一起的照片被偷拍,而并未发生关系。后来助手被杀,家栋受陷害,带小诺到处逃窜,去香港找父亲的老同事暂避。故事主线是不是更清晰些?家栋对小诺的身世,如果了解得足够深,对她那种孤苦无助的状态产生同情,两人在逃亡路上,产生了真情,是不是比突然就吻在一起去开房,更打动人?
其实也缺乏唐奕杰跟姜紫成的情感对手戏,那场派对戏,两人都喝醉了,找没人的地儿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说着说着搓火了,大打出手。接老婆出院那场戏,应该是老唐搂着妻子、姜紫成,紧紧拥抱着代表情感、物质的双方,一副求和的姿态。但那样视觉上,不如宋佳霸气。这个角色找年轻时候的许亚军演最合适,必须帅,所以扭曲起来更让人痛心。
娄烨导演的叙事风格更类似纪录片的写实,而不像好莱坞情节片那么节奏紧张、层次分明。包轩鸣的手持摄影有锐度,但对镜头的游移还是缺乏些控制。比如井柏然发现唐奕杰助手被杀,在巷子里那场逃跑戏,跟《旺角卡门》的街头追逃一对比,就显出高下,也可能后期剪辑的差别。总之影像有些地方,写实、写意,两边都没去到尽。本片对时代有记录意义,但就剧情而言,缺失大于吸引力。
去看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出乎意料的好,一直坚持到听完那首《一场游戏一场梦》,看了片尾最后剪辑的镜头,电影最后一个字幕出完才离场。内心感慨万千,又恋恋不舍,在街上有走了半天,今天早上起来,还想着这个电影,打算二刷,但接下来的几天,未必有马上时间,所以赶着还没下线之前,先捡要紧的说两句吧,以实际行动支持。
娄烨的电影我七七八八的看过,对他正常发挥的平均水平,心中自以为还是有数的。但是这部电影开始后的几十分钟,我也被手持摄影机给晃的内心之犯嘀咕,心想我的哥儿诶,您这次该不是玩砸了吧,您到底要干啥?有这个必要这么晃吗?您不知道这么玩会被人说您是装x吗?真的有个必要吗?
然而越往后看,越开始惊诧,然后恍然大悟,为啥娄烨要这样做,紧接着是惊喜,到电影结束时,则完全是佩服了。
我不打算剧透,故事情节不复杂,就像好多朋友说的,地摊小报一样的故事,留给大家自己去慢慢看吧,我这篇里就重点讲讲这个镜头晃的问题。
其实,好多人说看晕了,不仅仅是镜头晃的问题,而是它整个叙事的节奏快,而且这个快,还不是好莱坞式大片的那种一二三四五,有板有眼的快,而是像山路上颠簸,下一个坑你不知道会把你往哪头扔的那种快。
为啥要搞这种事体?在这里,我要先讲两件与电影无关的事。但由电影让我想起来的事。
一是,这个电影这让我想起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的时候,写过的关于他用文字营造的速度感的一段话。摘抄一段给大家看看:
“那种速度感,就像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做英文卷子里的那一大段的阅读理解,老师说,遇到不认识的单词,要跳过去,一直往下看,于是,我们就一直往下看,因为往下看,成为唯一能做的事情,于是,就看出来了速度感,然后我们的脑袋里带着速度感和一堆字儿,一堆碎片儿去做完形填空,判断对错,一通瞎蒙。这就是速度感,好像一个人往山下跑的速度感,停不下来,刹不住车,遇到石头就跳过去,碰到树杈赶紧一低头,摔倒了就继续滚下去。在卡通漫画里,描述速度感的语言就是:@#¥%×&……,
最后,我们终于停下来,到了山下,发现自己,鼻青脸肿,阅读理解题,十道只蒙对了五道。考试不及格,回家挨一通胖揍,然后,你就消停了。”
第二件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那个美国的印第安人的传说。
说最初一个探险家在美洲大陆探险的时候,请一位印第安酋长给他带路,他发现每走一段路,老酋长就会在路边歇一会,好像在等什么东西,等一会又继续走。于是他问老酋长在等什么。酋长说,在等我们的灵魂,如果人的肉体走得太快了,灵魂就跟不上了。所以要等它追上来。
这个寓言,常常让我想到今日之中国,如果把一个国家比做人的话,我们的经济建设就像是一个人的肉身,而我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中国经济这一二十年来的发展速度,大家是有目共赌的,不仅仅是做着高铁,简直是坐着火箭一样往上窜,但是我们的肉身跑得太快了,我们的灵魂呢?它去哪了?早就被远远的仍在后面,跟不上了已经很久,很久了。
于是满街都是失魂落魄的人,不仅仅是穷人,还有富人,还有巨富之人,在他们光鲜的外表下,一样是丢了魂一样的,加速度,加速度的滚下山坡去。这其中发生过的故事很多,而最后能放在台面上来讲述的很少,这个具体电影故事是虚构的,但那个年代的那种荒唐,混乱,疯狂全部都是真的。人性的复杂,全部都是真的。
当初《邪不压正》广泛引起争议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一段写得非常好。大意是,艺术家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哪?你给他讲经济,讲政治局势,他也许不懂,但是要说捕捉时代的情绪,他一下子就能抓住。
作者说的是姜文,但娄烨也是。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部电影的故事,娄烨这样独特的方法,让我体会到了那种停不下来的晕眩感,在电影的最开始,好多次我都在心里喊停,哪怕几秒钟也好,让我看清楚,你慢点讲,赶什么赶啊?可是我们停不下来。也慢不下来。我们身不由己的被导演带着晃,就像在一艘船上,身不由己的被船长带着晃动着,拼命的往前走。但其实这不是船长的控制,是深不可色的大海,是浪,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共运,大家一起在急急的赶路,停不下来,慢不下来,只能向前,不知道哪里是岸。
电影中的主角,其实不是井柏然扮演的年轻警官,而是父辈的两男一女这三个人,他们是这个大时代的缩影,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也是人生的赢家,是搭上了这辆列车的春风得意的人。他们也同样停不下来,可能是更停不下来,顾不上失魂落魄,只能继续向前飞驰,即使开始意识到这条路是一个通往地狱的下坡路,也停不下来。
直到最后,一脚刹车,大厦倾倒,一切分崩离析,毁灭,才终于让每个人停下来。这种速度感和失重感,还有这中毁灭感,死亡感,真的非常的难以捕捉和表达。仿佛一场大梦。
可以看出导演非常自信,他非常确定自己要什么,也十分大胆的去实现了,这种大胆,也是对观众的一种信任,虽然可能会被不喜欢,但总会有人接得到,也接得住,这就够了。
娄烨利用这个地摊儿小报式的故事,非常准确的捕捉到了这种大时代的情绪,这很了不起。这样的情绪,即看到的个体的人性,又不仅仅是私我的那种小恩爱,小情绪,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但每个人都是他们这个时代。所以说这个电影,没有大红灯笼,没有龙啊,凤啊这些,但是它非常的中国,因为这个社会的这种情绪,只有中国人自己能抓得住,讲得出。这不是任何一个西方的导演能够代替的。
即使是国内的导演,我想大多数人,可能还没有思考过娄烨思考的这个问题。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家正兴头头的坐在历史的车轮之上。
娄烨自己却恐怕也是个连这个车都没搭上的人,他没有赶上电影市场最风光的那几年,也许他是被甩下,也许是他自己不想追着跑,外人无从得知,但是这种局外人的位置,和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速度的前进,才让他能看到这些,想到这些,说出这些。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天底下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坏事。一切的经历,都能让他们点石成金。
昨天和朋友们聊天,大家问我这电影怎样,我说不敢贸然推荐给不知道喜好的朋友们看,不过如果你是70后以前的,对那个时代有所记忆,可能会get到时代的痛点。一个朋友回复我说,自家00后的小朋友非常的喜欢呢。后来我想想也是,电影里的那种速度感和失控感,不也是时下年轻人常说的那句“我是谁,我在哪?我干了什么?”的情绪点嘛。可见人性是可以跨越时代而相通的。
导演给我们讲了一个梦,这个梦太真实了,让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电影中途,有的人可能是被晃晕了,提前离场了。我想,如果人生,也是一场电影,一趟车就好了,你可以提前离场,晕车了可以下车。可是你不可能从你的命运中途退场,也逃不开这艘时代的大船。这个大时代,早就让我晕车恶心的感觉,无力追赶,却也不得不为了生存勉力支撑。我知道这不是某个人造成的,这是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的共运,我们的现实,就是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的梦境,一场游戏。梦可以醒来,游戏可以结束,但是我们现在困住每个人的这个梦却没法逃离,这个游戏不知道该怎么结束。
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电影里,由被删得只剩下一只胳膊的陈冠希说出的那句话:“会过去,被忘记。我也一样”。突然让我莫名被感动,会忘记吗?该忘记吗?我们真的,真的就这样被忘记了吗?谁知道呢。答案只在风中飘荡……
就这样吧,接受一切,原谅一切,放下一切。只是有一天,当这条路走到尽头,愿你的灵魂依然与你的同在。
摇摇晃晃的镜头磕磕绊绊地追着人咬,赶得急了,跌撞在一起,能把旁观者附到当事者的身上,贴面经历那些似曾相识的过往、现在甚至未来。
讲的是一起城中村拆迁事件。争执,冲突,高光打下,疲沓的城建委主任唐奕杰(张颂文饰)在废墟上搬演大义,说是当年就在村中长大的他,要身先士卒地把自己的春风街33号夷平。可房子尚且毫发无损,转头唐奕杰坠楼死亡,出师未捷。
回想开篇的航拍,林立的光鲜的高楼围剿着一个苟延的驳杂的老区。未几,这些被“发展”催老了的楼房,围观起一个不再相识的故人。
风起了。
唐太太林慧(宋佳饰)、女儿唐小诺(马思纯饰)出现在风口,而查案的警官杨家栋(井柏然饰),又牵出了与唐家私交甚密的紫金企业负责人姜紫成(秦昊饰),背后,还有数年前失踪的合伙人兼情人连阿云(陈妍希饰)。
官与商,警与民,人与兽,生与死,雨要落了,云要破了。
原来底层的人只是背景,复制粘贴后,茫茫一片都是走卒。以为自己参与了某些斗争,原来连场馆都没有进去。又以为自己管中窥豹,能够知个大概,其实内里乾坤,又岂是想象就能抵达。
唐奕杰的第一层皮,先扒一个官商勾结。他的官场亨通,要拜姜紫成的财路无阻。姜紫成的财源滚滚,自然也少不了唐奕杰的挥笔霍霍。
再往下,是桃色交易。林慧曾是交际花,连阿云曾是坐台小姐。1989年,姜紫成在舞池中,与林慧跳入了无人之境。1998年,连阿云在台上唱得风情万种,姜紫成的眼光舔了上来,什么背景都成了空镜。他得了两个女人,又凭两个女人,得了无数的人、权与钱。
身在尖端的是姜紫成,而金字塔的级差成了火线,高压电扎下来,麻过了才知道痛。
两个女人都是弃妇。最荒唐的一幕是短短几秒内,林慧从姜紫成甜言蜜语的大床上跳到了唐奕杰卑躬屈膝的婚姻里。最沧桑的一幕是连阿云被姜紫成从车上狼狈地丢出去,突然惊醒,她能镇得住的,原来只有头脑清明的唐奕杰。
没有人看得起唐奕杰,女儿也看不上,好像这么多年来,任他升官增禄,却还是当初舞池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沾亲带故的路人。他是知道自己矮人一截的,拍婚纱照时下意识地踮了下脚,权当自己够得着一点情感的皮毛。
权钱博弈开始往个体上倾泻,持续放大的不平等催生了精神的变异。唐奕杰的底气只有关上家门后才膨胀,家暴成了他最擅长的示威手段。林慧从未消退的创口,淤出了神经的癔症。而连阿云食之无味的绝望,引向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劫难。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悲哀,就连小一辈也在劫难逃。唐小诺自幼服用大人的蛮力和软语,深知在病态的城市穿行,要自己先把自己刺个千疮百孔。始终怀疑父亲遭遇车祸是因为查案踩到雷区的杨家栋,被陷害,被追杀,被真相扇自己太过年轻的耳光。
原来世间的悬殊不止是贫富、官衔、体格与话语,在不知深浅的泥淖中走夜路,一脚踩空一生,都来不及跟斗兽棋一样,等到一个小吃大的完胜。
皮下的筋骨都在为欲望断裂重组,但没有一块血肉能够提前预知,并不是有了诱饵才有捕猎者,而是有了捕猎的贪婪与残忍,才有了那么多祭品似的诱饵。
又都忘了,顶上还有一个天。命运转起来,死的死,败的败,一如俯拍的视角,看到一城可怜虫,拥塞在明明暗暗的犄角旮旯里,被一场欲望的豪雨泼下去,淋淋漓漓地都不知抢个什么,斗个什么。
人物在墨中跋涉,时间线被切得刀刀生疼,在没有永远也没有终点的故事中,看得心胸阵阵发颤。
这样浓重的黑暗,在大银幕上久违了。
观影前每人得了一个呕吐袋,怕摇晃的镜头造成生理的眩晕。其实,真正让人作呕的,是野蛮现实压迫下的不适。
姜紫成烧尸时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哭,林慧再次抹开的口红,唐奕杰鼠着的眼光,还有连阿云身上的刀,杨家栋脚上的石膏,唐小诺比粉红更冰冷的假发,一挫,又一挫,都对准了最闷的胸口与胃肠。
他们失了声,也失了积食,连吐都是干呕,只能做出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而即便我们差点忘了吐,也有娄烨先做了反应。
他的底本是苍色的,无论是北京、南京,还是武汉、广州,都有挥之不去的灰蒙。时代巨轮下的蚁民被碾过,他就拍他们,又或是我们,拍那些卑微、愁苦、挣扎与麻木,也拍那些轻蔑与清醒。
娄烨的文本要见微知著地去读,要知道断裂的骨节,可以驳在哪里,剜掉的肉块,应当填到何处。要知道虚掉的地点,是要在更空旷的现实里,举一反三,被虚掉的人物,是要在更广大的时间里,借尸还魂。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斗士,还是那个值得尊敬的记录者。我们当然不需要殉道者,但就像电影所说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会过去,被忘记”,我们需要有人一直记录真相,记录黑暗,记录直面真相的勇气,记录破开黑暗的轨迹。
电影一点都不可怕,无非是,借了一场游戏,说了一场梦。
醒了,不依旧阳光灿烂?
(原载于“电影杂志 MOVIE”公众号。好希望能看到导演心中的版本,想给出最纯粹最诚挚的五星。)
4月3日晚,媒体招待会上娄烨说, “为了这部影片能通过上映,两年的时间内删改了很多次,甚至在全国公映时间前七天,我被要求再次修改,所以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个人觉得这是一个许多人付出了很多劳动的作品,我希望它明天安全上映。我想表达的所有的态度,都已经在影片当中非常清楚地呈现了,包括影片所有的删改痕迹,这都是我希望让观众了解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
敬你,娄公子。
“历史要发展,城市要发展,城中村一定要拆了重建,只有这样大家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先是读到导演电影生涯的被审查史,里面提到本片涉及到城中村强拆;再是昨晚好几个朋友没出影院就发票圈自报,说全程看这种手持机器拍出的影像,看到晕吐。这两件事我都感兴趣,我的田野工作涉及拆迁,也拍相关的民族志影片,而且常常琢磨手持摄影,于是今天中午抱着学习的态度去家门口小影厅看了。头开场30分钟还边看边做笔记,很快发现城中村拆迁在本片中完全不重要,全片的手持式影像追求的也不是纪录性的真实,而是为虚构制造真切。于是收起笔记边觉得自己很傻逼边看完了片子——片子很好看,4星给片子本身,追加1星至满分给王杰。
笔记主要关于片中的镜头运用,因为是出于业余人类学影像拍摄者而不是专业电影爱好者的视野,所以十分幼稚,权当记录在本片里得到的一点启发。
1、手持带来真实性吗?
本片基本上算是全程“手持”或至少全程都有“手持感”的,尤其从观者的体验性角度来看。但如从拍摄者角度来看,那么实际上可以细分为几种不同的技术:
(1)第一种是“真·手持”,其呈现出来的镜头结果和普通人横持手机拍摄的结果非常类似。比如:片中当姜紫成打电话让林慧开车把拿走资料的阿云追回时,有一个追拍林慧慌忙走向车子、匆忙进车和开车的单镜头;这个镜头的拍摄过程很明显(甚至那一刻有点出戏),一开始摄影师手持机器、背靠驾驶座的车门迎面拍摄向车走来的林慧,随着林慧迫近车门,摄影师一边“大致捕捉”对象及其动作(比如捕捉林慧开门的举动,画面中心从林慧的脸快速晃到她开门的臂;说是“大致”,是因我觉得这里摄影师没打算多想或者琢磨,就是捕到就行了),一边自己迅速钻进车子,先坐到驾驶座,再挪到副驾驶,以便追拍林慧开门、钻进车、坐下开车的这个序列。
再比如:在KTV包房里阿云劝唐奕杰签字而唐奕杰反过来讥讽她时,唐奕杰近挨阿云右侧坐,摄影师近则挨阿云左侧坐,画面焦点落在唐脸上,阿云的侧脸则虚焦;这个镜头的画面构成及两个人脸在画框中的比例,都体现出作为第三个人在场的摄影师实际上离他们如此之近,而不是躲在更远的地方拉焦放大拍特写。
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例,是因为在这两个镜头的拍摄时刻里,摄影师的“位置”和“有限的拍摄机会”都和我们在人类学纪录片拍摄时很像,一言以蔽之就是:在那个节点上你有点“没得选”;你唯一能选的是认清你此刻一定要捕到(或者说一定不能错失)什么。在第一个例子里就是不能错失林慧大致上的连续动作,而无法或完全不在意调焦的问题(因为时间短动作快所以难调,同时因为就是要拍出时间动作快的“样子”所以不必调);在第二个例子里就是你往往只有有限的机会选择自己坐在哪里拍,而不能恣意地、太过干扰性地插到这两个人中间、或将镜头贴到他脸上、或将机器举到一个在那个场景下不合适的、对某些人产生冒犯的角度去拍——当然本片里这个镜头肯定是导演或拍摄者刻意为之,我的意思是这个镜头背后的摄影者的“坐姿”恰好和我们在拍纪录片时的处境很像。这是一种不刻意远离,但又“最多只能近到挨着你坐”的状态。
注:“不刻意远离”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我是属于反对做“墙上的苍蝇”的直接电影的那一派,所以并不打算让身为拍摄者的自己“消失”,承认自己的在场;另一方面,出于各种因缘际会(购机经费、设备便携度、我的手劲大小等...),我是手机拍摄者,且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突兀而从不加收声设备,所以我不能离被拍摄对象太远,远了就听不见对话了,更务实一点讲就是剪辑时没法听声做字幕。
再注:对于“真·手持”类的镜头内部还值得再区分到底是“手握机器”,还是“身握”(斯坦尼康)。后者似乎常固定在摄影师胸前,所以呈现出特定的镜头高度;相比之下手握的镜头高度是另一种。本片中我只注意手握,没有注意到斯坦尼康式的镜头。
(2)第二种是“伪·手持”,这不是说完全没有手持拍摄,而是指片中大量出现的在虚构式影片常见平稳镜头基础上所做的“手控式”晃动的处理。也就是说,这些镜头本质上和大多数影片的语言一样,只是出于对某种情境感觉的追求而做处理。
比如本片开头的“水面雾气中的对岸城市景象”,镜头始终面对着这一景象、机器本身向右平移。这肯定不是“真·手持”了,因为人无法这样平滑右移地走路,而且移滑是匀速的、镜头高度始终不变,这也是单用手或肩无法完成的。但是,这个镜头在保持了这种“非身体性”的同时,始终以能被观者察觉的程度微微抖动。从镜头结果上来看是非常特别的,但就像我在这里区分的那样,这个镜头的拍摄过程是“实际上借助了滑动工具但故意制造晃动感”。我想象了一下,它还不太像我们坐在列车里拍窗外但难免手抖的那种结果,而是有点类似诸如某人扎马步站在一辆板车上架机拍摄,有人缓缓拉动板车前行但镜头不得不随板车微微震动而颤动。
再如三个非常显眼的快速滑动的长镜:一个也是在片头,是一个俯拍高速公路的蜿蜒的镜头,其实俯拍本身已经无可避免地带有非身体性,但摄影师“霸道”地快速旋转镜头好几次,似乎想让镜头的“方向”时刻追逐公路“蜿蜒”的走向。另一个是强拆开始时几个持棍的村民穿梭过握手楼间、翻过瓦砾与废墟的镜头,这几个人移动非常快,而镜头始终在他们右前方的固定方向投射目光(因此绝不是“身体性的”,如果一个人快跑着跟拍,镜头会随着他的跑动而上下抖动),所以这个镜头一定使用了摇臂或者是在摄影车上追拍的,但呈现结果却是强烈晃动的(这个镜头当然不为本片特有,因为各国各时期的黑帮片都创作这种镜头)。再一个镜头是篮球场上几个人打球(下一镜是正在里面打球的杨家栋接到让他去强拆现场的电话的特写),这个镜头的语言方式和上一个类同,也是在打球者一侧的固定方向借助滑动器拍摄,但又同时制造强烈的晃动性。这三个镜头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为了猎捕行动之物的“快速”(后两个镜头)或对静止之物的动态地“看”(第一个镜头)而故意呈现虚焦,它们明明借助了主要提供“注视性”(即平稳的视线)的工具,又同时想摇晃它。我的一个可能更出溜的想法是,不仅这种“注视性”工具是特别不“身体”的,而且这种虚焦的结果是和“旁观者的注视”背离的。事实上,当我们追逐这些场景时(公路的蜿蜒、穿行的村民、跑动的打球者)往往是聚焦的。
非常有趣,这种“伪·手持”的第三类例子是和上面这种虚焦完全相反的“特意聚焦”。也就是当摄影机以手持方式、在中近景的距离上跟随行动中的某人的同时,又用不同的景深使某人被聚焦、使周身其他事物被虚焦,也就是我在标题里说的,一面“手持”、一面“追焦”。我的判断是,这种追焦的晃动带来的恰恰不是真实性,而是虚构性(fictional),这种情况下镜头的抖动越真实(因为摄影师手握或身握),演员就越不真实——这不是任何批评,而可能正是这些镜头成功的地方,也即成功地为“虚构”制造了“真切”。
注:类似的“真切的虚构”显然有更精彩的范例(如《鲸鱼马戏团》)。
关注到这第三类例子,是因为这种中近景距离跟随行动的状态也是纪录片拍摄时的真实处境。非常简单,例如你跟拍某人去别人家收水费,你只能、也最好就跟在他身后,而不是把机器怼在他脸上或者身侧,如果多体会几次类似情境的话,可能就会有个感觉,就是这种情境下这个人是不会被“聚焦”的,被聚焦的是“他在这里朝那儿走”;而从手机拍摄者的技术特点来说,你也很难一边跟随一边始终聚焦,否则你就得不停地用手指在屏幕上点焦,因此从结果上说,拍到的实际上是一段没有景深的背影跟拍。
注:上文提到的“滑动工具”也包括可用于手机的手持稳定器,因为手持稳定器的技术已经不仅是防抖、而是其目标就是要达成拍摄者彷如在轨道上拍摄一样,尤其是其镜头移动的稳定技术和自动跟焦、追焦的设定。我自己在拍摄时也用手持稳定器,失败多于成功:因为常常拍出来的镜头太平稳、平滑、匀速,配上BGM就是个MV,对人类学影像来说这并不必要。
2、影片作者对基层政治的理解或想象如何?
以下是随记了:
(1)唐奕杰在强拆冲突的现场拿着大喇叭喊道:历史要发展,城市要发展,城中村一定要拆了重建,只有这样大家才能过上美好生活。他还说:大家要对这件事理解,还要有觉悟。这个地方让我很喜欢影片作者对2012年这个时点上中国土地拆迁冲突中某些关键标签的捕捉,因为唐奕杰这段话是真实的拷贝,不停地出现在那个时期地方官员的话语中。这个演员在这里的表演我也特别欣赏,尤其是对台词的处理,不是标签性的冷酷无情狼心狗肺或虚情假意,而是又很虚伪又很心虚又很气急败坏。
(2)片子里一些我觉得不那么可能的基层政治景象:
a.强拆现场挖掘机会首先拉断电线杆吗?以我观察的经验并不是。
b.为了调解如此规模的冲突,“主任”会只带一个助理、二人穿梭在似乎完全不以他们为中心的防暴警察队伍和迷彩服(“城管”)人群中间吗?以我观察的经验,无论是2012年以前还是以后,强拆现场的强拆方都是共同集结的,在没有完全控制局面的情况下,“主任”不可能只身出面,更不可能爬到高台喊话。
c.唐奕杰说他是本村人,并表态拆迁第一个拆他家,但是村民哄闹并有人说不认识他。我不知道这里影片作者只是在堆积一些“拆迁的话语景象”,还是有他意,不很理解。
d.强拆及调解现场,“主任”被记者群体围攻了。也许这是广东的特例?总之当时的东部和西南地区已不可能出现这种媒体局面。
一部定档在404的电影,中国的导演都是戴着脚镣,但是电影是自由的。
这是我爱的娄烨。喜欢这种混杂着的晕眩窒息感。井柏然惊艳。
姜紫成点燃黑心的火,流下狐悲的泪;唐奕杰踮起权欲的脚,堕入地狱的门。阿云谢幕收到宿命的花束,林慧出阁跌到灾晦的坑地。那花是通往富贵的邀请,还是沉入寒江的先讯;那坑是平地高楼的征兆,还是万丈深渊的指引。时代弄潮里,没人记得清。记忆压块报废,情爱借发还魂,只记得此情不渝,被悠悠唱起。
作为铁粉觉得可能这是唯一一部不太喜欢的娄烨了。摄影和配乐保持超高水准,魔幻都市一直是娄烨的强项,航拍和城中村都很美。但是剧本...难道不是知音体吗?而且时间线多段割裂反复开展之后,关系和故事凌乱不堪,导致无法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情绪表达大打折扣,只看得到“疯癫”却缺乏理由。部分叙事却过于直白,一场抢方向盘戏让人扶额,真是成也剪辑,败也剪辑。妥协很多:最后的反转也很拖沓且无聊,陈冠希还剪到只剩三秒。问题很多,感觉不是差,而是作为娄烨不应该。本该只属于中国的魔幻主义竟然只剩下“狗血”,恐怕只是字面上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金馬55 很好笑,陳冠希演一個偵探,幫助井柏然調查豔照門。他還有以下台詞:「這個照片不太清楚,我叫人處理一下」,以及「這件事情過去了,沒有人會再記得。」補充:婁燁這個人,對於事情可能沒什麼高深見解,但是他感受力很強,耗盡氣力把自己身體所感受到的東西拍出來,無比誠實又堅毅,無疑是藝術家。
题材很生猛,但故事稀烂。侦查线简直是灾难,艳照门栽赃一个小警察,这什么神仙操作?刑警看到一个人死在面前自己先吓跑,被人当成凶手追,不会亮身份吗?人物状态都是又疯狂又愚蠢,个个作死的样子,这智商就别玩什么官商勾结了。无论视听语言多高级,针砭现实多大胆,连底层的故事和人物逻辑都理不顺,就别谈其他的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金马奖上一无所获了,年度失望电影。
这部电影完全靠娄烨导演存在感极强的美学风格撑着,对他来说,肯定是所有主创都在为他的影像风格服务,以致于可以放弃悬念,放弃人物,放弃侦破的过程,就连最终想表达的主题都是站不住脚的,一切都在为娄烨式的影像风格服务,这种影像已经强大到让很多人可以原谅一切不完美,因为他是生猛的,独特的,独一无二的。虽然是一个类型化极强的狗血故事,保持着娄烨这些年一贯的天涯贴吧风格,但很多人并不会用类型片的标准来衡量它,所以那些剧作的缺点都可以视而不见,而是把它当成一部纯粹的作者电影,然后就觉得它完美了。只能说,这样的电影只能给中国人看,一旦脱离了脚下这片土地,它在类型和作者化上的优缺点撕扯就很明显了。
豆瓣欠娄烨一个词条;广电欠冠希一个镜头;相对自由;绝对占有.
刨除一切外在因素不谈,公映版风雨云依旧是一部文本完整自洽、视听水平奇高、观感令人振奋,至少可以排进年度华语前五的工艺杰作。它继承了可以上溯至法国新浪潮时期的手法和精神,以手持、跳切和非线性剪辑,营造出了一个充满情感冲动、联系陆港台三地的感性氛围,与那些精致却空洞的无病呻吟割席分坐。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作品能让人依稀回想起,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电影”。正如娄烨导演自己所说,他的电影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对他而言,制度和时代从来都只是人及其情感的一层层伪装和外衣,只有人本身才是极其具象的爱恨情仇的战场。哪怕几经删改,理念是不可能被妨碍和阉割的,顶多划破几件“衣服”。其中包裹的最简单、最纯粹,甚至黑暗到有点可爱的人性,永远禁得起时间的淬炼和淘洗。
我们吃不下马思纯的人真的是永远也吃不下马思纯,这个角色要换成一个有港味的真·少女出演一定出彩,但马思纯?马思纯在这里给我扮什么青春叛逆少女啊!井柏然不错,连痘痘都帅气
在网络上看的,有些失望。过多的夜景、低照度场面,也许在大银幕上可以获得较多的信息吧。从头到尾摇摇晃晃地拍摄,匆匆乱乱的组接,颠来倒去的叙事,作为创作者个人的风格或爱好也无可非议;不过不顾逻辑地展示一群坏人恶事,却又缺少理性的、情怀的剖析与思考,则很难使观众满意和认同。拍摄于16年,据说删改剪辑了N遍,因此仅靠现在公映的版本去评价此片,也似乎是不准确的。
婁燁版本Chinatown
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理想破灭之后的野蛮生长。片中还暗藏着一个观点,我们终于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娄烨依然保持了他的气质,这一部则有些犀利与生猛,对当下的关注,对发展的贴切描述,且照旧混杂了太多个人情绪,手持晃动与特写,是我最爱的娄烨的部分。井柏然变化也很明显。不过,陈冠希被剪成画外音了都,厉害。狗血奇情故事会,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最后的时代感还是很厉害,已逝去。
杨家栋和林慧那场戏按设定肯定要啪的(用脚想想都知道),井柏然说不干,这家伙毁了电影…
(柏林版)让人不忍苛责的电影。娄烨的作者性或许可归结为一组人因为共享罪恶或秘密形成的粘滞关系,该关系与物候及政治环境同构。这种作者性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当中找到了完美的载体。但在此片杨警官角色的处理上出现了致命的无力。如何让杨警官卷入事件?在叙事上以诸多黑色电影手笔让其陷落,但在视听上却先验地将其纳入罪恶同盟。娄烨电影甚少讨论“观看”与“被看”,而是讨论“同在”,在其标志性场景中(春晚的小舟,风雨云的汽车),人物视线都是不相交的。因此,杨警官前半段一直缺乏说服力,直到关于父亲车祸的暴力回忆浮现,他才签署了与罪人的契约。而这种共同的“体验”离开了物候或政治环境的迷雾,需要更细的笔触去描绘。如何闪回,以什么为依据闪回?以风,以雨,还是以云?这是个问题。
开头不错,题材也确实难得,可还是喜欢不起来。从头到尾都是声嘶力竭的五角撕,人物深度和反应都是《故事会》级别的。这剧情其实跟官商勾结没关系,跟城中村更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谓“社会关怀”不过是个噱头。娄烨和贾樟柯一样,都是不及格的类型片爱好者,擅长拿文艺范儿来遮羞。不一样的是贾樟柯没什么经营影像的天分,而娄烨的镜头语言更为丰富多变,但无节制的晃动、失焦和浓艳的色调还是暴露出了文青那颗不肯安分的心,离真正的作者性还有段距离。
娄烨,忠于自己,忠于电影。@金马影展
预期过高了,冼村事件只是一个开场背景,不是真实的凶杀故事发生地;口播新闻的质感太假,一个富商的回归哪里有地方新闻这么报道?加上剪辑跳步,导致一直在出戏。
是娄烨在不能提之后最具野心、对现实最为关切的作品,不确定这个版本和他心中的理想有多大差距,但摄影剪辑配乐依旧是骇人心魄,披着悬疑惊悚的外衣,终究还是落脚于人性的亲密疏离。经历过的,就算十年也不过浮光掠影,正在经历的,就算一分一秒也痛在人心。中港台的命运牵绊,谁是风谁是云谁又是雨,你们相互好奇又相互嫌弃,你们互相依存又互相厌恶,抽丝剥茧又彼此缠绕,剪不断也逃不过。
比《浮城謎事》更「浮城謎事」。原來宋佳才是「女主角」,演技全程在線,這才是宋佳應該演的電影。婁燁應該拍得更好。